不可复制的王敖 | 顾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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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复制的王敖
作者:顾爱玲
翻译:熊月剑
假设你正在翻译一本中国当代诗歌作品,由于你在前世表现得像个天使,于是你遇到了这样一位合作者,他是一位卓越的学者,已经将从奥登到查尔斯·怀特的诗歌译成了中文,还能用流利的英文写论文,而他的母语却是中文。假设这位合作者恰好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对自己作品的翻译相当(当然是相当有理由地)谨慎,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认为他的诗歌深深沉浸于原来的语言,无法在其他语言中表现。现在,想像一下你要把他的诗歌翻译成英文。
王敖,一位现象级的杰出青年诗人、翻译、评论家、散文家。他在三十出头时,就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获得了无数荣誉。他的诗歌被认为是同代人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他的作品吸引人之处在于,它们不完全是“新的”。我说“不完全是”是因为它们之中大部分是新的,而且是惊人的“新”。然而王敖的诗又是根植于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之中的,这在当今是相当少见的。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音乐性,结构紧凑,灵感常常来源于在唐代不断实践并完善的诗歌形式,当他的诗句与唐代大师们——李白、王维、杜甫——遥相呼应时,仍然保留着强烈的个人特色。
将这些诗歌译成英文存在一些障碍。在英语中,王敖的诗歌被剥离了其独特的音韵美感和历史渊源。失去了部分精确性、表达的紧张性和内涵的丰富性,而这些正是伟大诗歌的标志。 如何传达已经有数千年的祖先的传统?如何捕捉诗歌的智慧和权威,使之能够建立在那些传统之上而不被它压垮?如何让王敖不因为我糟蹋他的诗而对我动怒?
我们的朋友叔本华说:“一个有个性、精练和关键的句子很难从一种语言移植到另一种语言,进而在新语言中产生完全相同的效果。”我认为叔本华先生过于乐观了。一种语言中的语句从来就不可能被复制到一种新语言中,并产生完全相同的效果。然而,在不可避免的挫折的有限范围内,我们还是可以尽量尝试做得更好。
让我们回到诗歌上来。王敖一直在写作一系列的诗,所有的标题都是“绝句”。在中国传统中,这种形式(绝句)包括四行,每行五或七个字。每一行都遵循一套严格的押韵规则和音调模式。但是我们不必担心这些,因为王敖的绝句并未严格依照这些规则。相反,他的绝句之所以称作绝句,类似于杰拉德·斯特恩的《美国十四行诗》之所以称作十四行诗。这里的意图不是复制旧的形式,而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艺术期望和不同的诗歌概念下改造它。人们总是在说“写出新东西”,但是正如弗罗斯特所呼吁的那样,人们应该找到一种“传统的方式来创新”。
我说的够多了。请看以下这首诗:
绝句
为什么,星象大师,你看着我的
眼珠,仿佛那是世界的轮中轮,为什么
人生有缺憾,绝句有生命,而伟大的木匠
属于伟大的钉子;为什么,给我一个残忍的答案?
王敖
Quatrain
Why, astrologer, when you gaze into my eyes
does it seem there are the wheels of the world’s wheels, why
does life have regret, and quatrains have life, yet the mighty carpenter
belongs to the mighty nail; why give me a cruel answer?
trans. Eleanor Goodman
Wang Ao
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诗歌爱好者(如果你正在读这篇文章你应该就是),根本不需要我来建议,你一定会反复地读这首诗。这样一首短小精致的诗自身就会邀请,哦不,强制你去读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这也正是传统“绝句”(字面意思为“截断的诗句”)的精髓——关于整个世界的感受囊括在短短的四行诗句中。王敖在这里捕捉到了这种宏大性和循环性。这首诗不仅在字面上以轮子为中心,而且在语言上也体现了这种循环式的回归。诗中有三个重复的“为什么”(why),以及如同一个莫比乌斯环一般相互折叠的问题和答案。我们看到“答案”这个词,但并没有获得实际的答案。我们得到了一个不可能获得任何满意答案的问题——正如所有两岁到十八岁的孩子的父母都知道的那样。在英语版本中,在第2行和第3行的开头有很棒的(请允许我的自夸)does和does的排比,以及“眼睛”(eye)和“为什么”(why),“木匠”(carpenter)和“答案”(answer) 的押韵,所有这些都在细节上模拟了绝句的模式。美妙,美妙的成功!
哦,但这些短暂的满足也伴随着牺牲!其中一个例子就是“轮中轮”,其华丽的视觉对称性在译成英语时丢失了。直译成英文的话,“轮中轮”可以译成wheel center wheel或wheel inside wheel,但英语无法捕捉中文表达的简洁、直接和象形上的优美。英语也无法简单地将眼珠直译为eyeballs(或更优美点,译成eye-pearls),这个词同样强调的是循环性——星相学家在圆形的眼珠中看到世间万物的循环。 这首诗是一个漩涡,我们被它的循环性所裹挟,正如我们无法逃脱地球的旋转或血液的循环。
行文至此,我们还没有讨论到支撑起这整首诗的道家影响,也没有提及木匠和钉子的象征意义(及其在基督教中的寓意),更没有探讨最强大的事物也许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那些最无关紧要的事物所制约这样的洞见。但是我担心各位的耐心已经有限。
最后我要说的是:反复地阅读这首诗,它自会向你表明自身。即使你读的只是英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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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爱玲,Eleanoe Goodman,美国作家,诗人,翻译家,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富布莱特访问学者。曾受邀驻佛蒙特艺术家工作室中心和罗马美国学会从事写作。译著《新疆词典》(沈苇著)获美国Ninth letter杂志2013年度文学翻译奖;译著《有什么在我心里一过:王小妮诗选》(Zephyr Press, 2014)入围加拿大Griffin 诗歌奖和Lucian Stryk 翻译奖。已出版个人诗集《九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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